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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总疑心自己来苏州府是个错误。他一会儿想着无比肿胀的死尸,一会儿想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和鲜甜的三鲜大面,一会儿脑海里又浮现出此刻的明月与姜月娥微微隆起的小腹。 半梦半醒间,屋檐传来猫叫春的声音。 “喵呜——喵呜——” 起初是一个,很快又成了两个,你问我答,彼此唱和。 夜风打门缝里钻入,床头的油灯突得微微一颤,连带豆大的火焰跟着打了个哆嗦。魏子安觉出些冷意,扯紧被褥,闭上眼,强逼着自己放空脑袋,勉强睡去。 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,愈发急促。 不知几更天,魏子安恍恍惚惚地爬起,想去茅房撒尿。 他披上粗布氅衣,推开客房门,正对上一轮洁净的明月,如同新磨过的铜镜,将他的面孔清晰地映照出来。 入夜后,屋内的陈设好似换了个模样,又像是误入了另一栋园子。魏子安借着月光,寻了许久,都找不着路。惨白的月,照得满地白光,料峭的春风打身后溜过,魏子安后背微微发凉,一时悚然。 突得,背后传来一个声音。 “魏哥?” 魏子安转身,瞧见姜月娥站在不远处。她右手举着一盏油灯,左手护着微弱的灯火,正关切地望着他。 “大晚上的,你出来做什么?”魏子安后退半步。 她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,拿一根红绳扎起,上身是一件靛青色的圆领短衫,下身是随意的裤装,趿拉着鞋,分明是居家的打扮,与话本里吃人心肺的妖魔全然不同。 “屋里茶喝干了,我出来新拿一壶,明早怀英要喝。”姜月娥道。“魏哥,你呢?” “我?我和你一样。”魏子安连忙说。 “膳厅就在前头,魏哥与我同去?”她遥遥指向前方的黑暗。 魏子安的心无端一跳,慌忙改口:“不,不了,我不渴。” 姜月娥皱起鼻子,笑了下,甚是稚气。 瓦片乒乓响,大抵是求欢的猫儿在屋顶打滚嬉闹。 “那我先走了。”姜月娥带着笑意,说。“夜里黑,魏哥要小心。” “等等。”魏子安像着了魔,冷不然叫住她。 姜月娥回眸,困惑地看向他,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。 “几年不见,月娘好像长高了。”魏子安鬼使神差地开口,声音很轻,简直是在说梦话。 姜月娥扬了扬眉毛,冲他做了个鬼脸。 “魏哥早些睡,”她言笑晏晏地说完,去膳厅拎了一个茶壶,转身走入卧房,合上门,严严实实的,一丝缝也没有。 魏子安失魂落魄地回了屋,可能是天快亮的缘故,他没再听到那凄厉的猫叫。 翌日,魏子安早早告辞。孔怀英梳洗过后,也去官府处理公务。姜月娥待在家中,指挥着阿紫里外翻了一通,从孔怀英的收藏里找出荆溪产的茶壶与几个装茶叶的盅子,当做给范家的回礼。 她搬出茶具,又想起孔怀英同自己说,范家有一位未亡人,心下不忍,便唤来阿紫,去妆奁匣里搜罗出一对金牡丹花头银脚簪,算是给她的礼物。 送到时,陈瑜安正在“古春园”里用饭。 因而陈绥远房内的一个丫鬟,先替大少爷收下了礼物。她听说是孔按院孔老爷送来的回礼,笑眯眯地拉住跑腿小厮,亲热地问他里头送的是什么礼。小厮脸一红,ʝ说是一套茶具,送给范大少爷,还有两个银脚簪,送给范夫人。 丫鬟听了,顿时变了脸色。 她打发走小厮,将礼物送入房内,忍不住同屋内的其他女婢埋怨起来。“这巡按老爷来头大,礼物倒这般寒酸,真不够看!夫人拿了上好的珊瑚串去,他们就回个银簪,也不怕叫人笑话!” 话音未落,后脑勺便被人拿折扇狠狠敲了下。 湘妃竹的扇骨,啪的一声砸下来,敲得脑壳又疼又麻。丫鬟转身,正要骂人,目光却正对上面无表情的玉箫,霎时怯了。 玉箫冷哼,拿着扇子说:“在夫人房里也敢胡说八道,我看你是皮痒痒了,讨打。” 第八章 昙花记 (中) 丫鬟低着脑袋,不敢接话。 玉箫板着脸,掀开送来的礼匣,往里头瞧上一眼。一套荆溪产的青花瓷茶具,一对金花头银脚簪,算不上寒酸,但相较于送出去的,回给夫人的那份确是轻了些。 不该呀!这位孔按院是老爷的旧友,又是少爷亲自上门拜见的前辈,应当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。再说,巡按御史的官职不高,却是一份有实权的差事,绝不缺巴结的人。难道是瞧不上咱们夫人?不成,这人的底细必须得摸清楚,以他的地位,要是能开口为夫人说上几句话,大少爷手里的田产,说什么都得匀给小少爷一半。 玉箫想着,合上盖子。 她压低声音,俯身问丫鬟:“我问你,你适才可从那小厮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?这位孔按院,究竟是什么来头。” 丫鬟撇撇嘴,说:“听说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,想来没什么家产,难怪出手这般小气。” “谁问你这个了。”玉箫蹙眉。 丫鬟脑袋一缩,继续说:“我还听说这位孔老爷在九江办过几桩大案,还治过洪水,疏通过河道……总之都是为民造福的好事,旁的我就不晓得了。朝廷俸禄那样少,他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小官,没什么好结交的。” “钱钱钱。就算老天爷发慈悲,找来个金龟婿摆在你跟前,你也没这个脑子从他兜里谋财产。”玉箫扯着嘴角,发出一声嗤笑。 正说着,帘后忽而传来脚步声,兴许是刚才这边的动静太大,惊动了帘后用饭的两人。 “玉箫。”是夫人的声音。 玉箫眼皮不抬,眼珠左右一动,继而神色一凛。 她突然扬起手,举起折扇狠狠敲向丫鬟的脑门,大骂道:“主子的事你也敢多嘴!真当老爷还在?我告诉你,今时不同往日,现如今这范家里里外外,多少眼睛盯着夫人,要挑夫人的错处,多少嘴巴等着,要拿咱们当茶余饭后的谈资。顺当的日子都过去了,你给我夹紧尾巴做人。不然——” “好了!”陈绥远提了提声调。 听见陈绥远发话,玉箫抬起手腕,灵敏地将折扇塞进窄袖内,向两位主子俯身行礼。“夫人。” “为这么点小事,就在屋里吵吵嚷嚷,像什么样子。传出去叫人笑话。”陈绥远说着,偷偷瞥了眼身旁的陈瑜安。 他背着手,微微笑着,不说话。 陈绥远眼神一转,对上玉箫,便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说:“我告诉你们,别以为老爷走了,你们就能骑到我头上来。这园子外的人,我管不了,我也管不住。但这园子里的事,还是由我做主的!” 话音未落,陈瑜安忽而侧身。他的胸口碰到陈绥远肩头,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,另一只手绕到后头,轻轻拍着她的背。乍一看,还以为是他搂住了她。 陈绥远的心顿时一抖。 男人俯身,贴在她耳畔说:“母亲息怒,气坏了身子可不好。”似笑非笑的模样。 未等陈绥远开口,玉箫“啪啪”给了自己两个巴掌,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,说婢子知错,求夫人宽恕。 一连串声音干脆响亮,活像一个支撑的木杆儿,将陈绥远的肋骨给顶了起来。她不禁胸口发闷,手心也出了虚汗,故意尖着声音说:“行了,快起来吧。传出去该说我苛待下人,一个寡妇吃着族里的,还成日耍威风呢。” 说罢,她头朝外一扭,脱开陈瑜安的怀抱,往里屋走去。 陈瑜安收敛了笑意,冷冷扫过双膝跪地的玉箫,转身追上陈绥远。 只见她坐在涂有大朵瑰色芙蓉花的杌凳上,脸微低,腰微弯,右脚踩着落地枨,百褶裙下露出一只尖头的翠色缎子高底鞋,如同一只死了的喜鹊,挂在了树枝上,扭成了个艳丽而诡异的姿态,一对眼珠子还亮晶晶的,等着蝇虫前来啃噬。 陈瑜安抽来一把板凳,坐到她身侧。 陈绥远脚尖勾住落地枨,柔弱无骨的身子颤了颤,似是要挪凳子,好让自己离男人远些,可发出的不过是两声“吱呀”,实际分毫未动。 她垂着眼皮,下唇冻着了似的,急急抖了两下,紧跟着脸上两行清泪。 “你走……”她带着哭腔。“走,你走。” 陈瑜安脸色微变,胳膊伸过去一下握住了她的右手。 陈绥远咬唇,对准他的手,又是捶又是打,眼泪落在他的手背。 陈瑜安的手顿时收紧,低声道:“娉娉,不气了,当心气坏了身子。这几个丫鬟不懂事,我今儿便叫管事给你换几个机灵的过来伺候。” “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。”陈绥远抬眸,看向男人,眼中噙着泪花。“你离家去考举人的那段日子,族里没少给我脸色看,凭的什么?还不是欺负我年纪轻,又与乾儿孤儿寡母?” 陈瑜安听了,没吭声。 他表面仍冷着一张脸,但被陈绥远瞧出了些许松动。 正如玉箫所说,他尚未娶妻,身边的女人仅她一个。而她既是他的母亲,又是头一个与他共赴巫山、行男女之事的情人,枕边风多吹吹,总归能吹得动。某些方面,他确实是嫩角色。 陈绥远见状,假意抹了抹泪,又软着嗓子说:“先前同你商量那几亩薄田的事儿,你还给我冷脸瞧,觉得我居心叵测。天地良心,我生是你范家的人,死是你范家的鬼,不对你真心又对谁真心?我反倒要问问你,你范复明要真有良心,也不至于叫他们这般作践我。”说着,眼泪一闪一闪,顺着雪腮滑落。 陈瑜安仍不作声,手臂搂住她的腰,下巴贴在她的发髻。 陈绥远如蛇缠棍,顺势依偎在他臂弯。 她左手搭在他的心口,隔着蕉叶纹的长衣,轻柔地挠了几下,接着使劲抽泣两声,道:“早知如此,我当年就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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